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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血梨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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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血梨衣(八)

“我記得你,原來你到江南來了。”

付清清叫來了蓮生,請他坐下喝茶。

蓮生的戲服還沒脫下就來到了廂房,丫鬟給他安排在付清清對面,他們對坐著,聊一些戲目的話題。

他很拘謹,但強裝著鎮定,想做一個看上去很游刃有餘的“郎君”。

小枇杷扒著窗戶往裏面看,宋昇直嘆氣:“太笨了太笨了,一眼假,這樣怎麽給人留下好印象呢?”

程鄴:“怎麽說?”

裝得不是像模像樣的嗎?

“叫你多讀點書吧,”宋昇笑程鄴,“讀書使人明智,這小姐久病,能識文斷字,愛聽戲劇人生,小小年紀卻心境成熟,蓮生這樣的看一眼就看懂了。”

蓮生是什麽樣呢?他敏感地維持著自己破碎一地的尊嚴,在她面前端不起來疏離倨傲,笨拙地跟她聊著局限的話題。

付清清安靜地聽,等到實在沒話可說了,她才推開窗戶的一條縫,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問蓮生有沒有逛過魚鄉城。

蓮生說:“平時太忙了。”

班主怕他跑了,他也沒興趣出去。

“我也沒有呢,”付清清捂著帕子咳嗽一聲,嘴角泛起一個溫柔的笑,“明天不唱戲的話,願意陪我去逛逛嗎?”

蓮生請到了第二天的假,代價是胸口被刀刻上一個“奴”字,他包著傷口,仍然穿著裙子赴約。

付小姐是個古怪的人,她不愛逛首飾脂粉的鋪子,帶蓮生去看如何燒制陶瓦,去看裁縫如何制衣,他們跟著塘主學撒網撈魚,也親自下田插秧。

不過她身體不好,什麽都只是試一試,主要是讓蓮生上手。

蓮生不懂為什麽,但他發現自己手還挺巧,捏出來一個陶泥花瓶燒得很好看。

“喜歡這個?”他手上的泥還沒洗掉,蹲在地上繼續捏東西,看形狀像個娃娃。

付小姐蹲在他身邊,撐著下巴看他。

其實蓮生比付小姐大一歲,但貧乏的經歷讓他還像個孩子,找到新奇的玩意兒以後就沒空再想東想西,身上弄臟了,但眼神專註起來。

“很有意思,”蓮生不好意思叫她看自己在捏娃娃,把那團泥揉成一團,“我燒的花瓶送給小姐,雖然不值錢……”

但是他身上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了。

付清清不缺這些,但她揉了揉蓮生的頭,“謝謝,你捏得很漂亮。”

晚上回去以後靈犀齜牙咧嘴給胸口上藥,她還嫌棄蓮生瘦巴巴,渾身沒有二兩肉。

小枇杷看見她從蓮生的衣服裏摸出來一t個陶泥娃娃,看著像個女娃娃,被隨手放在枕下。

“破東西。”靈犀罵罵咧咧,豪放不羈,程鄴閉著眼也閉著嘴,宋昇反而一言難盡。

“你好歹遮一下?”

靈犀大膽發言:“這是個男人的身子,你羞什麽?”

宋昇:“……痛死你吧!”

靈犀不好過,她也不讓班主好過,又把人揍得三天出不了門。

回來後她心滿意足睡覺,不一會兒蓮生的意識就回來了。

他睡覺總是側蜷縮著身子,不過這次沒做噩夢,有個仙人在夢裏問他:“要是下輩子能跟付小姐做夫妻,你想跟她恩愛美滿呢,還是跟她怨懟相對呢?”

“恩愛美滿。”他在夢裏夢見和付小姐在一起的日子,無外乎是他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不過付小姐看著身體大好了,臉頰紅撲撲的很漂亮。

小枇杷收回“入夢”的本事,完成了第二次問話。

從那之後,蓮生經常和戲班裏其他人出去,雖然他們是負責看著他不許逃跑。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總算近了點,“這樣才算活著嘛,你之前太孤僻了,我們也不好帶你出來放松心情。”

蓮生並不是要跟這些人放松心情,他走過魚鄉城每一條街道,觀察著,了解著,學習著。

這樣他才能和付小姐找到新的話題。

天冷之後付清清就不怎麽出府了,蓮生聽說她病了,心裏很急,想去看她,可是班主絕不會同意。

這可不好,她不來了,等她病好了估計得開春,那時候她還會記得自己嗎?

這時候的蓮生很單純地牽掛她,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幹什麽都好,說什麽都行。

但是他在不自知的時候被橫行鄉裏的吳員外看中了,班主不敢得罪他,哄騙蓮生說付小姐派人來接他去府中唱戲。

他被送去了比地獄還可怕的地方。

蓮生在屋子裏慘叫的時候小枇杷正背著兩塊石頭拼死拼活地往那邊趕,程鄴勸她:“不必再去,這只是記憶。”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別讓他再夢一次吧!”小枇杷趕到的時候天都黑了,蓮生只剩一口氣,換做平常靈犀早就跳出來“覆仇”了。

可是這次不知道怎麽回事,靈犀的意識竟沒爭過他。

他傷得太重,美麗的臉腫脹不堪,吳員外以為他活不下去了,遺憾地把人送回戲班子落腳的梨園。

這個冬天格外難熬。

班主也以為蓮生活不了,沒舍得花錢給他治病,全靠著戲班子裏其他人心善,吃飯的時候不忘記給他也塞一口。

一些年紀小點的孩子拼拼湊湊出打零工的錢給他買了藥,讓他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候。

早春的第一支桃花盛開的時候,靈犀才從那種被壓制的感覺中解放,這個時候蓮生身上難以啟齒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只有臉還沒好全。

班主巴巴送來了美容養顏的藥膏,頗有討好之意。

靈犀冷笑地拿了藥膏,這次把班主的後槽牙打飛兩顆。

總之蓮生還是繼續回去唱戲了,付清清仍舊沒來,但他不再牽掛了。

天氣漸漸回暖,有付府的下人來茶館請戲班子,說自家小姐想聽戲,哄她心情好了可得重酬。

班主厚顏無恥接下生意,蓮生於是頭一回踏入付府。

付家在江南這一片的富商中算排得上名號的,付老爺白手起家,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只是她身體不好,在付老爺定居之前一直都是在鄉下莊子裏養病的。

付老爺早年喪妻,一直沒有續弦,疼付清清跟疼眼珠子似的,因為她愛聽戲,就在她住的繡樓底下修了個戲臺,專門請人來府上唱戲。

“這是最近才搭好的,你們可是第一批用上的戲班子。”

帶路小廝說話很有點傲氣,好像這個戲臺是金磚搭建的,他們這些人能踩上去真是三生有幸。

班主跟小廝套近乎,“小姐近來心情如何,想聽點什麽解悶?”

“唱點開心的,熱鬧的,小姐病了一陣子,最近才能出屋呢,你們可得盡心伺候。”

蓮生再次在臺下見到付清清,她裹著冬日的大氅,臉頰埋在毛領裏,看他唱戲看得津津有味。

開春了,她還記得他。

等唱完了戲,蓮生被留下陪她說話。

付清清手裏抱著暖爐,本來就瘦的臉頰隱約凹陷下去,看來真的是遭了一場大病。

“我差小桃去過茶樓,她說那一陣兒你不唱戲,是出什麽事了嗎?”

蓮生跪在她身邊,聽著她的關切出神,臉上的傷還沒好全,但被脂粉濃妝遮住,她自然看不出端倪。

他突然膝行兩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付清清一驚,但蓮生沒有冒犯她的意思,只是拉開自己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求付小姐救救我!”

她抱著暖爐,雙手溫熱柔軟,而他指尖冰涼,纖瘦的手臂上新舊傷疤重疊在一起。

蓮生放開她,把臉埋在她的裙擺裏哭,肩膀聳動著。

這兩個人,不過一個冬日過去,一個比一個瘦得厲害。

“……”最終付清清嘆息一聲,把人撈起來,用帕子擦他亂七八糟的臉。

“那以後就待在我身邊吧,唱不唱戲都行。”

蓮生順利地離開了梨園。

付老爺給了班主很大一筆錢,足夠他後半生揮霍無度。

蓮生什麽也沒帶,抱著一盆枇杷苗住進付府,他說小姐可以叫他阿恒。

他從前就叫阿恒,以後也想叫阿恒。

付清清說好,撫摸著他順滑的黑發:“以後都叫阿恒。”

阿恒負責伺候小姐吃飯,旁的時候幹什麽都行,付小姐給他準備了燒陶瓷的窯,讓他幹點自己的喜歡的事。

起初他很高興,燒了很多東西出來,給付清清送了一堆用不上的瓶瓶罐罐。

等他燒出最滿意的一個陶娃娃時,那個據說只有他們戲班子使用過的戲臺站上了第二幫人。

差點忘了,小姐喜歡聽戲,在遇見他之前就喜歡,遇見他之後也不是不聽旁人的戲。

阿恒砸了新燒的陶娃娃,丫鬟看見他站在一地碎片裏沈著臉,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

晚膳付清清用得不多,她實在沒有胃口,阿恒給她布菜她也不賞臉,真吃不下去。

她倚靠在軟枕上,眼睫垂下一片淡淡的疲倦。

這時候一雙暖和的手捧起她搭在腰間的手。

是阿恒,他換回了男裝,但依舊好看得不像話,臉頰貼在她手背上。

“我給小姐唱戲,哄您開心好不好?”

付清清忍不住笑,“你又不喜歡唱戲。”

是不喜歡,“但我想給您唱,只給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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